(李)可染先生拉得一手好二胡。不是小好,是大好。
高興的時候,他會痛痛快快地拉上幾段?喽U、?:涂扇痉蛉肃u佩珠乘興配上幾段清唱。?5摹杜霰,苦禪的《夜奔》,鄒佩珠的《搜孤救孤》,大家唱完了,要我來一段;一段之后又一段,頭一段《獨木關(guān)》,第二段《打棍出箱》?扇纠曛鬂M臉驚訝,用一種恐怖的口氣問我:“你,你這是哪年的腔?高慶奎?劉鴻聲?那么古?我琴都跟不上!”
我不知如何是好!小時候是跟著“高亭”和“百代”公司學(xué)唱的京戲,二十年代的事,怎清楚是誰?有好些年我不敢對可染再提起京戲的事。
可染先生做學(xué)生的時候,楊寶森曾勸他別念“杭州藝專”,和他拉琴去,他不干。看起來他做對了。可惜這一手琴只落得配我們院子里的幾口破嗓子的下場,實在太過可惜和浪費了。
他有不少京劇界的老朋友,甚至是親戚,如尚和玉、俞振飛、蕭長華、蓋叫天。齊白石老人也來過好多次。他的到來,從前院到后院都是孩子們的呼嘯:“齊爺爺來了!齊爺爺來了!”孩子們呼嘯著把老頭子攙進院子,又呼嘯著把老頭子攙扶出去。
記得起的一次是他的一位女護士跑得不知所蹤,令他十分傷心而焦急;一次是過春節(jié)的信步所至;一次是因湘潭故鄉(xiāng)來了一位七十多歲、無理取鬧、在地上大哭大叫要錢要東西的兒子,他來找學(xué)生李可染幫忙解決困難。這一次他在底衣里全身披掛著用布條縫著的小金塊,托可染暫時幫他收存,以免那個“調(diào)皮的兒子”拿走。
可染先生夫婦總是細(xì)心料理齊老人這些烏七八糟的瑣碎事,并以此為樂。
我喜歡干通宵的工作。我的畫室和可染先生的畫室恰好在一個九十度的東北角尖上。一出門抬頭右看,即能看到他的活動。半夜里,工作告一段落時,準(zhǔn)備回到臥室。走出門外,見他仍然在伏案練字,是真的照著碑帖一字一字地練;往往使我十分感動。星空之下的這間小屋!
他所謂的那個“案”,其實是日偽時期留下來的陳舊之極的寫字臺,上面鋪著一張那個時代中年人都熟悉的灰色國民黨軍棉毛毯。說起這張?zhí)鹤,很少人會知道,中間有一個很大的洞,是可染先生每天工作的毛筆和墨汁顏料“力透紙背”磨穿的洞。
白石先生逝世時,他和關(guān)良先生正在德國開畫展。沒能見上老人最后一面令他十分傷心,每次提起都嘆息不止。
可染先生的媽媽是位非常好的老太太。八十多歲的人,滿院和人聊天。要說些秘密的私房話時全院子都聽得見?,滿面紅光,大聲“哈哈”地笑,她和我們是知己,喜歡梅溪和孩子,喜歡喝我們家的茶。她身體是這么好。因為滿院亂走,一次面朝地狠狠地摔在黑過道里,引起了全院的大震動。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,這還得了?尤其她是那么讓人衷心喜歡的老太太。急忙地送進醫(yī)院。當(dāng)我們從街上回來之后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,都哭了,以為再不會見到她。一個多星期,門外李奶奶大叫:“黃先生!黃先生!黑蠻的爹!”我們真不能相信,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李老奶奶又哈哈大笑地進了門:“黃先生!哈哈哈!沒事。就是臉?biāo)さ秒y看,真不好意思見人,等好了才能上街,你看!”
可染先生的生活在那些年是很清苦的。一家許多人口,母親、孩子們和妹妹,以及一些必須照顧的親戚。沒有特別的嗜好,不喝酒,不吸煙,茶要求不高,唯一享受是朋友的來訪。飯食也很將就,全由自己的親妹妹想做什么就吃什么。他不想惹事。謹(jǐn)慎、小心,大膽子全用在畫畫上。
他講笑話的本領(lǐng)恐怕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。他講的笑話簡練、雋永、含蓄。說的時候自己不笑,別人反應(yīng)出大笑來時,他才跟著一起大笑。我在別的文章曾經(jīng)引用的一則笑話,就是他說的:“一個膽小鬼遇見蛇,大吃一驚;另一個朋友說:‘有什么好怕?它又不是青蛙!’”在拳頭上畫一個臉,包上小手絹當(dāng)頭巾,然后一動一動,像煞活生生一個可怕的小老太婆,也是他教我的。
我們一起在首都體育館看日本大相撲,周恩來總理也在場,儀式十分隆重。只是我個人不太習(xí)慣彼此回合太短,匆忙而就,倒是準(zhǔn)備動作太多;丶液笳劦竭@種感想時,可染先生也非常同意,于是他離開椅子表演出來:“你看,這么對面來個騎馬式,怒目金剛,以為要動手了,忽然松下勁來,各人在竹籮里抓一把鹽,那么撒,這么撒,東撒,西撒,撒過了,拿花扇子的人又唱起來,又是對面來個騎馬式,又是怒目金剛,以為要動手了,拿花扇子的人高舉起扇子,發(fā)出幾次怪聲,以為要撲上去了,哈!又松下勁來,又去抓鹽……好不容易等到真扭在一起的時候,‘嘩’的一聲,出線就完,不到三秒鐘!”他是一邊笑得滿臉通紅,一邊做出像極了的動作,比觀看真相撲有意思萬倍。
我有時給他來一段麒麟童、程硯秋、言菊朋的模擬表演,他也笑得喘不過氣。
他是一個細(xì)膩的幽默家,可惜他很少有時間快樂。他真像他所崇拜的“!,像一頭只吃青草出產(chǎn)精美牛奶的母牛。
文/黃永玉 摘《比我老的老頭》作家出版社出版 唐馳 薦
[聲明]:以上內(nèi)容只代表作者個人的觀點,并不代表“中國山水畫藝術(shù)網(wǎng)”的價值判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