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北京,西四北六條是一條干凈整齊的胡同,居民彼此客客氣氣,多數(shù)人穿戴整齊,再一個特點是,整條胡同沒有公共廁所,這在西四北的胡同中非常難得。東口甲七號是個四合院,黑大門,有時從中走出一位一米五的老者,長袍長衫。他就是當時著名的中國畫家陳半丁。我認識他,他未必認識我。我與他最小的兒子是中學(xué)同學(xué),我曾到他家大院子中央擺放的乒乓球桌子打過球,有一回抽球抽高興了——“啪”地一下就打在半老的臉上!我嚇壞了,不知怎么辦好,只見陳半老摸了摸被抽疼的臉頰,低低說了聲:“接著玩吧,以后有點準!”隨即扭身走開。
他是北京中國畫院的第一副院長,年紀比齊白石略小,從故鄉(xiāng)進北京又比齊白石稍早。齊白石初進北京時,很得到他的幫助,于是齊白石讓兒子拜師于陳,倆人關(guān)系不錯。新中國成立初期,陳半老經(jīng)常領(lǐng)銜畫一些祝賀性的大畫,他署名總是在最前頭,常常畫的是牡丹。
他也常在畫累了時站在胡同望街景。他很熟悉北京的街景,包括其中的人。遇到買菜歸來的鄰居,彼此點點頭,算是招呼。他大門口也有一景:經(jīng)常是在星期六的晚上,小汽車在門口排起長隊,他正在請客。半老好吃,也懂吃,還會挑揀晾干了的海參鮑魚。不少送海貨的都認識他,他成批地收進。朋友們到他家吃飯,最初他堅持自己請:我成批買進,便宜。朋友則要出份子,少數(shù)服從多數(shù),僵局才算打破。
新中國成立后,他畫過許多歌頌的畫“進貢”,但用詞較舊,編不出新詞。我依舊去陳半丁家打球,但格外注意了,有時寧可多繞個彎,直接進入我那同學(xué)的住室,也避免被半老看見。1957年后,我父母下放勞動,事情被同學(xué)告訴給半老。一次,他又在門前望街景,我騎車經(jīng)過,遠遠看見半老,我就減速慢行。及至接近半老時,我就下車推著走。半老第一次主動向我點頭,并說:“你父母都下去了?”我點點頭。半老又說:“如果有困難,告訴我那孩子!蔽也桓一卮,急忙走開,事后我問半老之子,他承認是他把我家的“變故”向父親講了。
“文革”開始,陳半丁怕得要死,他或許心想:我沒做什么違法之事啊。半老內(nèi)心的話還多,但再沒人聽他絮叨了。沒兩天,病情加重,他坐進重孫子坐的小竹車中,由老伴推到醫(yī)院,在急診室一報名字,醫(yī)院不給治療,結(jié)果很快去世。
當然,那年月無辜死去的人很多,陳半老只是其中之一。粉碎“四人幫”后,他得到鄭重的平反,他和兩房妻子也最終安定下來。而北六條胡同,也很快淡忘了他,子女們無力修繕四合院,最后只能賣給一位南方的大款。大款看中的只是地皮,住進來以后很快就大興土木,把整個院子都重新“來”了一遍。
胡同整個換了面貌,東口緊鄰著西四北大街,街上的商店密密麻麻,胡同里有老住戶搬走,房子多賣給大街上的商販,他們住進了胡同北,又把大量貨物存貯在小院中,鄰居們都向往過去的安靜,說如今這里成為城鄉(xiāng)結(jié)合部啦。偶爾老人又說起半老和胡同的過去,沒有這樣的畫家啦!也再沒有過去的北六條啦!過去,半老住在北六條,附近幾條胡同的人都知道;如果是文化美術(shù)界的人,大約能有半個北京城都羨慕北六條。如今,有錢的藝術(shù)家都住進別墅,自己把自己給關(guān)起來了,他們根本不是咱胡同的人啦。各種樓房在城區(qū)沖天而起,您說樓房與胡同能“對接”在一起么?
[聲明]:以上內(nèi)容只代表作者個人的觀點,并不代表“中國山水畫藝術(shù)網(wǎng)”的價值判斷。